木兮

创作不死

王乔 与子成说

四岁的王杰希觉得,他是能做个好哥哥,好兄长的。

昨日隔壁乔府的姨姨着人递话过来,说是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。母亲听了简直喜不自胜,撇下还在吃午饭的王家父子便急急忙忙过府去探望,直到回来时,眼睛都还是亮晶晶的。一进了屋,便拉着王杰希的手细细叮嘱起来。

什么不要淘气冲撞了姨姨呀,什么要多随母亲去陪姨姨解闷儿呀。絮叨了半晌,又自顾自笑了:“以后杰希就是要当哥哥的人了,可要给弟弟妹妹做个榜样啊。”

王杰希眨了眨眼,也相当郑重地点了点头,表示自己晓得了。倒看得一旁的王父忍俊不禁,直说杰希真要变个小大人了。

 

王家与乔家,一家读书致仕,一家世代经商,按说并无什么瓜葛。只是因着两家不过一墙之隔,两家的老爷也是从各自父辈开始就互相熟识。而王夫人与乔夫人一个明艳大方,一个温柔细致,虽性格大不相同,但平日里相处起来却也十分投契,一来二去,倒也成了极为要好的手帕交。

 

如此这般的又过了几个月,在两家五口人的殷切期盼下,乔母足足在产房里从上午哀嚎到日光将歇,这才抱出个小小的襁褓。

“我去看看她。”乔父接过来看了一眼新出炉的儿子就把他塞到了王父手里,急急忙忙奔入产房去看自己媳妇。而王母也全然不顾僵硬地抱着个婴儿的自家夫君,径自招呼一旁的下人准备产后的一应事由。

一时之间,这屋里便只剩王父和王杰希两个人并个小小婴孩。王杰希扯着父亲的裤腿要看一看弟弟,王父无法,只能抱着孩子蹲下身子。

“弟弟可爱吗?”王父笑道。

“可爱!”王杰希语气坚定。

王父傻了眼,这刚出生的婴儿浑身皱巴巴红彤彤的,倒也难为这小子能看出什么可爱来。摇摇头,起身站直,小心地把襁褓放进乔家早已备好的摇篮里。

眼巴巴瞅着摇篮的王杰希却全然不知自家父亲的暗中腹诽。

 

王杰希就这么一日日看着乔一帆长大,看着一帆牙牙学语,蹒跚学步,自己也从无忧稚子到了该入学堂的年纪了。

王父此前一直都是自己在家教导王杰希,可到了年纪怎么说也该去念念私塾,与同龄人多多相处。只是如此一来,王杰希便不能常去看弟弟了,还为此郁闷了几日。

每日下学回家,拜见过父亲母亲之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跑到隔壁去看弟弟,陪弟弟玩耍。

连乔父都开玩笑说,按照王杰希这么个来法,不如把两家的墙打穿算了,好给他行个方便。

王杰希也不是单纯只知道玩乐的熊孩子,每每抱着弟弟,坐在榻上,便给弟弟讲今日塾师所讲的课,也不管小小一个孩子能不能听懂。但乔一帆每每都乖乖坐在哥哥怀里听讲,黑亮的大眼睛扑闪着,还时不时笑一笑权当为哥哥捧场了。

 

只是乔父既是商人,就不得不为了生意走南闯北地奔波,自一帆五岁以后便常常出门远行。一帆再大一点后,实在忙不过来的乔父便索性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王家夫妇二人,携妻子一同出门,动辄几月才能归家。

一帆是个乖巧的孩子,知道父亲母亲都十分忙碌,即使无法常常见面也从不发什么牢骚。只是上了私塾后更加努力地学习读写,三五日便要给父母写封信,虽没有寄出,但也珍藏在匣内,等到父母归家时一家三口共读。

是以虽不能日日相见,一家人间的感情却也从未变淡。

 

日子就这般地一天天过去,乔一帆身量渐长,再也不是那个圆圆软软的团子,王杰希也长成了丰神俊逸的少年。

但王杰希还是会在放学后抱着一帆教他文章,在休沐日陪他玩耍一整日,春日和风里共放纸鸢,夏日在湖畔同赏荷花,秋日山林里郊游斗草,冬日小亭中围炉闲话。

因着乔家夫妇时常出门,王母直接在王杰希的卧房隔壁给乔一帆拾掇出了个屋子方便他常住,乔家乔一帆的院子里自然也有王杰希的房间。两个人日日同起同息,吃饭,玩耍,学习都在一起,甚至有时忘了时辰便索性抵足而眠。

两个孩子就这般春华秋实里相伴着长大。

 

一日,王杰希一进到两人同住的小院,便极开心地径自去了书房寻乔一帆。乔一帆正惊奇着王杰希难得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,便见王杰希放了个红底描金的锦盒在书案上。

王杰希颇郑重地打开锦盒,里面竟是一对碧翠的玉镯,玉质是难得的晶莹剔透。王杰希拿起一只递给他:“母亲刚刚给我的。来,我们一人一只。”

“可杰希哥哥,这是女孩子戴的吧?”乔一帆忍俊不禁,但也听话地伸手接过。

王杰希正色:“母亲说要把这个给想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,所以我们一人一个,一辈子都要在一起。”说罢,牵起乔一帆的手,给他戴上。

只是乔一帆年纪还太小,又随了乔母身形瘦小,手腕竟比女子还要纤细,戴不住这玉镯,玉镯在他手上简直是来去自如。

怎么也戴不住镯子,两人大眼瞪大小眼地对望一会儿,纷纷笑倒在席上。最后只得再找出个锦盒将手镯细细收好,王杰希又亲自去把锦盒收在乔一帆屋内,叮嘱他每日都要试试能不能戴得住,到时他们好一起戴,乔一帆也笑着应了。

 

距乔一帆十三岁生日不足一月的一天,日光晻晻,朝云叆叇。到得晌午,便有雨点噼啪打落在门前廊檐上,不一会儿便有大雨倾盆。

忽然乔家的管事急急忙忙来寻乔一帆回家,王杰希本以为左不过是乔家夫妇来了信之类,却坐等右等不见乔一帆回来。平日里只要无事乔一帆必是住在王家,便是有事要回家住也会着人来告诉一声,想来想去心下便愈发焦急了。

随着年岁渐长,王杰希越发觉得弟弟与旁的人是不同的。他身边也不是没有其他年岁相仿的孩子,他却觉得一帆是最特别的,不单是因着一同长大,而是因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自一帆戴的上那玉镯并常常戴着后,心内更是极为欢喜。

 

等第二天清晨雨停,王杰希出门去寻乔一帆,一进门,却见乔府内外一片缟素,下人们进出忙碌也都一身白衣,心下顿时咯噔一声。急忙往内院奔,正堂已然被布置成庄重的灵堂,乔一帆一身孝服,正通红着眼眶听管家说话。

见他来了,管家暂且退下,乔一帆面白如纸,更显得眼下的乌青和眼周的红色显眼异常。见了乔一帆这样,王杰希嘴张合几次,满腹的安抚慰问的言辞却说不出口,两人半晌相对无言。

乔一帆一夜间就仿佛沉静了许多,见王杰希还是久久不能言语,拉他出了灵堂送到门口:“杰希哥哥你先回家去吧,伯父伯母那里我等下就去告知。”然后松了手立在大门旁。

王杰希只觉得嘴唇干涩得厉害:“节哀顺变,你多保重。”

“好。”久久,乔一帆才叹息般地吐出一个字来。

 

后来,王杰希才听母亲说,乔家夫妇是在赶回来要陪一帆过生日的路上被山匪给劫了,夫妻二人并数十个家仆都命丧当场,只有一个机灵的小厮逃出生天就近找到官府报案,乔家这才能够找人去为乔家夫妇收殓尸骨,扶灵回家。

王母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“妹妹就这么狠心地走了,留下一帆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,又要闭门守孝,又要支撑起家业,以后要吃多少苦头才够?”拉着王杰希的手细细叮嘱“你以后可要多多照看着一帆,可不许胡来了。”

王杰希嘴上一一应下,心里想的却是,自己自当会好好照料一帆,哪用得上母亲一再叮嘱。

却不承想,葬礼过后,乔一帆便直接闭门不出,说是重孝在身,不好走动,阖府上下竟只有外出采买的下人出门。

王杰希每每站在乔府门外,望着黑漆大门和门口的两座大石狮子,只能在心内想着一帆正在做什么,这么久没见可有什么变化没有,有没有好好用一日三餐。

 

再见已是一年孝满了,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里,乔一帆一身简单的青衫,前来拜见王家伯父伯母。王杰希在自己院子里得了信急急忙忙赶去,正赶上乔一帆出屋。

第一眼,王杰希就觉得乔一帆穿青色真是好看,直衬得人面冠如玉。再看就看到了乔一帆手腕上的玉镯,乔一帆的手腕很白,王杰希知道,但在碧玉镯子的衬托下更是白皙若雪。

两人许久不见,倒也无甚隔阂。王杰希熟门熟路随着乔一帆回到乔府,径直入了乔一帆自己的屋子,这才得空说上些话。一时说到乔一帆这一年来跟着家中老人们学习账目经商,一时说到王杰希去岁得中秀才,塾师十分引以为傲。

说着说着,人声渐息,王杰希当夜久违地与乔一帆共寝,两人一夜絮絮地谈到了深夜方歇。此后,王杰希也常来寻乔一帆,或共读诗书,或手谈两局,晚上也自然而然地歇在乔家,两人就像从前那般形影不离。

 

乔一帆孝期的第三年,王母为王杰希寻了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。

王杰希本想推拒,王母把他叫到身边,难得语气严肃:“杰希,我知道你心里有人。但你父亲唯有你个儿子可继承祖宗家业,你难道就忍心让王家香火就此断绝?”

“再不济,你就忍心那个孩子受世俗所指?忍心百年之后你叔父姨姨无人拜祭?”王杰希不作声了,半晌,苍白着脸退了出去。

半年后,王家果然热热闹闹地迎回了一位新娘子,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千金,为人温柔和顺,待公婆孝顺,对夫君体贴。

婚礼乔一帆自是没去的,他说自己尚未出孝,不好去搅扰。

之后乔一帆多次想要寻机把玉镯还给王杰希,王杰希怎么肯?只能处处躲着乔一帆走,数次之后,乔一帆似是放弃了般,无事也不再上门了。

 

乔一帆出孝后大病一场,大半年才见起色。还未好全便忙着自家生意,上下打点照顾,找靠得住的掌柜打理店铺并一干事务。

两年后,乔一帆差不多到了年纪,王母为他做媒,娶了一位极为标致爽利的商家小姐,于家内家外都对乔一帆帮助极大。

婚礼上,王杰希坐在一种宾客间,留心看着乔一帆,却不见乔一帆腕上玉镯,不由在心内苦笑,却也知具是自作自受而已。

婚后,乔家的生意果然大有起色。

婚后第二年,乔一帆与妻子生下一个男孩儿,细心教养着。

那孩子长到十五岁上下时,乔一帆终于撑不住病体缠绵,终于驾鹤西去了。

乔一帆死时,两家人俱都守在床前,乔一帆叫妻子屏退左右,只叫王杰希一个人留下。然后颤抖着手从枕下取出手镯,伸手想递给王杰希。

王杰希还未接,乔一帆就再撑不住,手一松就断了气。玉镯在地上摔碎成几段,再不复全。

 

王杰希当日拾走了手镯,回家找到能工巧匠用金银将其连接,然后在乔一帆的儿子大婚前送回,告诉他切要记得,这是要赠给心仪之人的。


评论(3)
热度(45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木兮 | Powered by LOFTER